世界，生生不息。

　　正因如此，一些人视生育为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不曾想，有不少人在生育这件事上，经历了无数困难、挫折、痛苦和煎熬。

　　所幸，在这过程中，有一个群体在陪伴并帮助着人们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采访对象：李昆明　职业：第一妇婴保健院生殖中心副主任，妇产科主任医师

　　

他们太在意生育这件事了

　　陈如妍（化名）去“开奖”的那一天，心情不错，感觉空气里都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在那之前，她已经用验孕试纸验过尿，两条杠，“中队长”。

　　正式开奖的时候，她坐在李昆明的诊室，手上拿着验血报告。上面显示，hcg数值520.6（血HCG检查是目前最早最准确测试是否怀孕的检查方式），这毫无疑问，已是官方认证了。

　　陈如妍很兴奋，一撒手，在患者群里发出了一百多个红包。

　　李昆明也为她高兴，做她的主治医师有一段时间了，他理解陈如妍的不容易，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就给她送上了慰问：还有一周要“开奖”，怎么样，紧不紧张？

　　从2003年开始做辅助生殖科的医生，李昆明看到了太多像陈如妍这样在生育道路上披荆斩棘的人。门诊的一个上午他要看六七十个病人，他甚至都不敢喝水，怕耽误时间。

　　李昆明说他现在做的是“建设”的工作，帮助因为各种病理原因或不明原因而无法自然怀孕的夫妻，通过辅助生殖的方式，生下自己的孩子。那些夫妻结婚多年不孕不育，之前肯定已经到处求医问药，等到要进行试管婴儿这一步，已是他们最后的办法了。

　　所以有的人很焦虑，压力非常大。“有的人为了做试管婴儿，把工作都辞了；有的患者反复种植失败后，会很焦虑地问我：怎么总是不怀啊？压力很大部分来源于家庭，有父母的催促，也有伴侣的不支持，有女性患者会哭着对我说：如果再不怀孕，我的婚姻都不保了。”

李昆明发现很大一部分患者都太在意生育这件事了，他们紧张、焦虑、煎熬。于是他开设了名为“李昆明医生”的公众号，在里面写一些科普文章。那些文章里，他是搞笑幽默的段子手李医生，这个人设和现实中的他有点区别，在门诊室内，面对患者，他更多地收起了自己活泼的那一面，显得比较严谨。“我写公众号就是想告诉患者，不要紧张，要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完成这件事。”

 

“坚信你已经在来的路上”

　　轻松愉快，当然是最好的期待，但现实，有时确实会影响患者的心情。

　　李昆明介绍说，“开奖”在他这儿只代表刚刚“入学”，等到做一超的时候，算是通过了“期中考试”，而等到二超，才代表通过“期末考试”。

　　“二超检查正常后，我会对患者说：恭喜你，从我这儿毕业，但是你要去产科深造了，祝你最终拿到那张毕业证书。”

　　陈如妍没有通过“期中考试”，一超并未发现孕囊，检测血β-HCG已经降为0.01了，证实为生化妊娠（是指精卵结合后发生了“浅着床”，并未真正成功种植）。陈如妍还是坚强而乐观的，她对李昆明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还好没发生胎停，要不然还得清宫，更痛苦。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止步于“期中考试”了，之前有两次自然受孕，也未过一超。

　　眼泪没有在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流下，她只是坐在候诊室里苦笑了一下，但在患友姐妹私信安慰她时，她忍不住，哭了。

　　李昆明理解她的感受，曾经因为种植失败而在他的诊室内大哭的，也大有人在。

　　曹玲（化名）回忆，第一次移植，没有怀孕，失败。她满怀着希望进行了第二次移植，移植第十天在验孕棒上看到了淡淡了粉色。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中队长，当时内心非常激动，每天都验好几次，生怕自己看错了。等到去医院开奖验血的时候，hcg却只有40多。

　　拿着那张验血单，曹玲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她难受极了。李昆明安慰她，虽然hcg数值不高，但曾经也有过开奖的时候很低，最后却涨上去，顺利生下孩子的病例。

　　曹玲心里装着这份安慰，怀揣着侥幸回家了，当然最后奇迹并没有来。后一次验血，hcg  值直接下降，孩子生化了。

　　那时已是曹玲结婚后第七年，中医西医偏方都用了不少，但一直不孕。对她来说，这种得而复失比完全失败打击更大，也更令她难受，她坐在李昆明的诊室嚎啕大哭。

　　李昆明尽力安慰这些难过的患者，他和患者总是有很多互动，因为李昆明和同事们把一妇婴的辅助生殖科定位为“温暖的生殖中心”，希望在生育路上困难重重的患者在这里能有温暖的就医体验。

　　他在公众号文章里写了一首原创歌词鼓励患者，李昆明说这应该是第一首献给试管婴儿的歌了，“无论你在孕育还是暂时的雪藏，我们都坚信你已经在来的路上，生命的曙光总在不远的前方。”

　　这句话是美好的祝福，也是现实。

　　曹玲在那次嚎啕大哭后，休息了一个月，继续进行移植。李昆明根据她的情况，调整了部分方案，移植后第六天就测到了双杠。之前那一次的阴影还在，她和先生很怕又是空欢喜一场，于是选择了保密，双方父母谁都没说。

　　所幸，这次顺利开奖后，hcg值顺利翻倍。看上去一切都在往顺利的方向发展，谁知波折又来了。某一天晚上，曹玲在睡梦中惊醒，身下一摸，有血，见红了。那时她心头涌上一股绝望，心想这下完了，匆匆赶去一妇婴去看急诊。做过B超后，一颗心才放心，孕囊虽然出血但还在。

　　即便如此，曹玲心里还是很害怕，那天早早地来到李昆明的诊室，询问他该怎么办。李昆明看了B超后建议她去看中医科，吃了一周中药后正好是“期中考试”，检查发现孕囊血块没有了，她顺利通过考试。

　　为了安全起见，曹玲后来一直请假在家安胎，她顺利通过期末考试，在李昆明这儿毕业。再后来，她在产科毕业，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现在，她在家休产假，忙碌着新生婴儿的各种事宜，那一路走来的种种艰难和煎熬因为小婴儿到来的幸福而渐渐被消减，她甚至都已经忘记了之前因为卵巢位置不好，而在取卵时痛得大哭的场景。

 

现在我们更要考虑，哪些人不适合

　　诚如李昆明所说“生命的曙光总在不远的前方”，顺利在他这儿毕业的患者，让他获得了很强的职业成就感。

　　有患者顺利怀孕后，喜极而泣，激动地问他：李医生，我可以抱抱你吗？

　　很多患者带着宝宝到医院进行42天检查时，都会特地把孩子抱过来，对他说：“李医生，这是你的成果。”

　　也有外国患者入乡随俗，给他送来锦旗，上面写着：谢谢李医生和你的团队，一直陪伴着我们，让我们梦想成真，让我们拥有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但医学并非万能，也有让李昆明感到非常沮丧的病例。“那个患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们曾在台湾参观博物馆时偶遇，当时她对我说：李医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希望我能顺利怀孕。”

　　那个患者不孕的原因是她有子宫腺肌症（子宫内膜腺体和间质侵入子宫肌层形成弥漫或局限性的病变，与子宫内膜异位症一样，属于妇科常见病和疑难病），这样的患者李昆明曾碰到过，经过辅助生殖技术后顺利怀孕，生下孩子。所以李昆明也对这位患者抱有很高期待。

　　结果入学是入学了，患者经过移植怀孕，但由于子宫环境实在太差，保不住胎。连续经过两次流产之后，患者心灰意冷，决定不再生了。“当时还没有微信，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让李昆明感慨的还有一位失独女性，来就诊的时候已经50岁了，孩子意外去世后她想通过试管婴儿再生下一个孩子。李昆明再三告诉她，由于年龄的关系，成功率会很低，而且一妇婴生殖中心所成功的患者最大年龄也才46岁。但这位女性很坚持，“她每次来的时候都很难过，她说做这件事，让她还能对生活抱有一点希望。这让我感觉，如果不帮助她完成这一心愿，她会出事。”

　　只是，奇迹没有发生。患者虽然每次都能取到卵，能配上“看上去”不错的胚胎，但连续移植了几次都失败。

　　“试管婴儿技术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福音，但它并不是万能的。以前我们都是想着哪些人要做试管婴儿，而现在，我们更要考虑，哪些人不适合，我们专业医生，要学会说‘不’。”

　　试管婴儿技术自诞生起，就一直有着医学伦理方面的讨论，直到此技术开展30多年后，试管婴儿之父罗伯特·爱德华才被授予了诺贝尔医学奖。

　　而对于在一线工作的专业医生，医学伦理也始终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有些患者我会劝退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做试管婴儿的指征。怀孕这件事，顺其自然最好，即使不得不要医生干预，那么干预得越少越好。”有的时候，李昆明甚至会反思自己的工作：我们的工作是帮助病人，但有些帮助到底是好是坏。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对于严重少弱精症患者，如果从自然的残酷性来说，这一类人无法获得自己的后代，但人类有人文关怀，通过医学手段帮助他们，让他们能顺利得生下孩子。但这种帮助也有一些问题，他们是做第二代试管婴儿技术（通过直接将精子注射入卵母细胞胞浆内，来达到助孕目的）的，但根据数据统计，孩子发生先天异常的比例要高于第一代（指将患者的卵子和精子在培养皿内混合让卵子受精，然后将受精卵在体外培养所产生的胚胎移植到患者子宫内的一种辅助生殖技术），一开始生殖学家担心后代先天异常有所增加是不是“二代”试管技术所致，但后来的研究发现导致后代发生问题概率高的原因并非技术，而是遗传背景。这会引起我们的思考，在帮助他们获得后代的同时，可能他们身上不良基因也传给了后代，这是我们所担心的问题。”当这么说的时候，李昆明就不再是那个在公众号里做着科普传播的“段子手”，而是更像一个严肃的哲学家。